诗性精神与高迈境界 ——苏轼《定风波》的审美解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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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性精神与高迈境界
——苏轼《定风波》的审美解读
定风波



三月七日,沙湖道中遇雨,雨具先去,同行皆狼
狈,余独不觉。已而遂晴,故作此词。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
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
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
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此词作于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三年,即宋神
宗元丰五年(1082年)。
黄州时期是苏轼创作中的一个高峰时期。
黄州四年之中,他写出了不少著名的作品,
散文如前、后《赤壁赋》,诗如《寒食雨
二首》,词如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等。课
本所选的《定风波》和《临江仙》也都是
其黄州时期创作的名篇。
对这首词的解读,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:
 一、苏轼的诗性精神与苏词的境界创造
 二、通达超旷之美:对《定风波》的文本细读
 三、乌台诗案与黄州谪居:苏轼诗性人格的锤炼
与养成
一、苏轼的诗性精神与苏词的境界创造
 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:“词以境界为最上。有境界
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五代北宋词自所以独绝者
在此。”
 苏词境界之高,向为词家钦服。
 最能反映苏轼在词境开拓方面的主要有二类:一类
是写自己的抱负理想,并创造出以慷慨豪迈为精神
底蕴的艺术境界,如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等;另一
类是写自己在风雨人生中的带有哲理性的生命感受,
表现出一种高逸旷达的精神气韵, 如《水调歌头·丙
辰中秋 》、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等。
 在词史上,上述二类题材及其精神境界,除范仲淹
《渔家傲》等极个别作品外,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,
它使宋词展现出全新的面貌。
 主要就是从这样一个高度,文学史家说这些作品雄
视百代,影响深远,是词史上的一座丰碑。
 胡寅《题酒边词》中说:“及眉山苏轼,一洗绮罗
香泽之态,摆脱绸缪婉转之度,使人登高望远,举
首高歌,而逸怀浩气,超然乎尘垢之外。……”
 宋人王灼在《碧鸡漫志》中说,词到了苏轼,才
“指出向上一路,新天下耳目,弄笔者始知自振”,
可谓目光如炬!
苏词之境界创新中交融着苏子的诗性精神:
 所谓“诗性”即指人的诗意情怀。
 杜勃罗留波夫说过,“每一个人灵魂里都会有诗的
感情” (参见《杜勃罗留波夫选集》第1卷第428
页) 。这种诗意情怀是人之性灵中最柔软、温馨、
纯真、美好的精神品质。这种精神品质当由高贵的
人文精神与高雅的审美情趣构成。前者主要包含良
善、纯真、坚毅、乐观、自由和美;后者则含蕴着
优雅的趣味、宁静的心态、浪漫的情怀以及好奇心、
想象力等元素。
 这种诗性精神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:
 其一是诗意安居的精神品质;
 其二是闪烁着诗性光辉的生命智慧,亦即诗性智慧。
关于“诗意安居”:
“诗意安居”的精神追求能够为人的现实生存
提供超越意义。
陶渊明《饮酒》其五: 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
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。采菊东篱
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
这是从世俗社会中超越而出的诗性生活的经典
表现。
荷尔德林:
“如果人生纯属辛劳,人就会/仰天而问:难
道我/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?是的。只要良
善/和纯真尚与人心为伴,他就会欣喜地拿神
性/来度测自己。神莫测而不可知?/神湛若
青天?我宁愿相信后者。/这是人的尺规。/
人充满劳绩,但还/诗意地安居于这块大地之
上。我真想证明,/就连灿烂的星空也不比人
纯洁,/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。……”
 (转引自海德格尔著、郜元宝译《人,诗意地安
居》第93页,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)
 人生是忙碌的、辛劳的,甚至是充满坎坷与困苦的,
但比这忙碌、辛劳、坎坷与困苦本身更可怕的是没
有诗性之光的照耀。人只要在内心培养起良善、纯
真、坚毅、乐观等等这些美的品性,也就具有了
“诗”之情性。人秉持这种“诗性”,就会拥有直
面现实、超越苦难的精神力量。
海德格尔说:“在这纯属辛劳的境地中,人
被允许抽身而出,透过艰辛,仰望神
明。……” (同上,第94)。
 人一定要培养出一种从世俗的、辛劳的生活中“抽
身而出”的精神品质,惟其如此,才能达到真正意
义上的“诗意安居”。
关于“诗性智慧”:
 诗性智慧应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情感智商的内骨。
 情感智商(EQ)又称情绪智力,它是人格心理中的
非智力因素。主要是指人在情绪、情感、意志、耐
受挫折等方面的品质,它主要表现为自尊、自觉、
自信的意识、宽广的胸怀、坚强的意志、乐观向上
的精神、富有同情心,良好的人际协调能力,等等。
 心理学家们认为,情商高的人具有如下特点:社交
能力强,外向而愉快,不易陷入恐惧或伤感,对事
业较投入,为人正直,富于同情心,情感生活较丰
富,无论是独处还是与许多人在一起时都能怡然自
得。
 实际上,诗意安居的精神品质与诗性智慧两者之间并不是
截然分开的,而是互相渗透互相交融的。
 有没有诗性精神,这是衡量一个真伪诗人的最为重要的标
尺。在中国古代诗人中,苏东坡应是最富有诗性情怀的杰
出人物之一。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里说他“智能优异”,
“活得很快慰”,是个“乐天才子”。他特别善于“淡化
苦痛调整心态节制情感,常常能化躁为静,化忧为乐,化
郁闷为安畅,化处逆为安顺,获得心理的自由与灵魂的轻
松”(参见张惠民《士气文心: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》P136—137,
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)。
 我们认为,正是因为这种诗性精神的滋养,苏轼拥有了在
北宋诗人中最为丰满的文化心灵。这种诗性智慧,可以说
是在黄州时期成熟起来的,而后照亮了苏轼整个的后半生。
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”。黄州之谪后,还有惠
州和儋州之贬,而且一次比一次偏远,但他都能打而不倒,
都能从困苦中坚强地走出来,靠的就是这样一种诗性精神
的烛照与支撑。
二、通达超旷之美:《定风波》的文本细读
 苏子之诗性精神在《定风波》表现得特别突出,我
们有理由认为,这首《定风波》在苏轼的生命成长
与人格圆融的过程中,具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。
 这是一首记事抒情之作。王文诰《苏诗总案》卷二
一:“元丰五年壬戌,三月七日,公以相田至沙湖,
道中遇雨作。”词前有小序。这一小序语言洗练,
而又意味深长。它具体交待了该词写作的时间、地
点与因由,为我们走进词境,提供了一条通道。据
《东坡志林》卷一记载,“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,
亦曰螺師(虫傍)店。予买田其间,因往相田得疾。
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,遂往求疗。……痊愈,
与之同游清泉寺。”苏轼还写了一首《浣溪沙》
“山下兰芽短浸溪”以记其事。
可见当时春寒料峭中的风吹雨淋是让老苏
生了病的,幸好“善医而聋”的庞安常为
老苏悉心诊疗,才得以痊愈。但苏轼在词
序及词章中却不仅不言因风吹雨淋生病之
事,反而极写不以风雨为意的人生意趣,
这正是豁达洒脱、坚毅乐观的诗性智慧的
充分表现。
 上阕词与小序中“同行皆狼狈,余独不觉”语相映
照,一开笔便以象征性的表现方式,将眼前的日常
生活中的风雨艺术化为人生道路上的风雨。
 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”。“穿林打
叶声”,指风雨吹打着树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,
形象生动地写出风之疾雨之骤及其给人带来的萧瑟
之感。一“穿”一“打”,是很有力量感的动词,
见出风雨之大。
 词人以“莫听”二字,显示出自己不惧风雨的态度。
“何妨吟啸且徐行” 句承上而来,将“莫听”之
意补足,写出在风雨中从容不迫、悠然自得的诗意
情怀。“何妨”二字比“莫听”,更多了一点挑战
的味道。
 身处风雨而吟啸徐行,如闲庭漫步,何等洒脱悠然!
这不正是是一种浪漫而富有诗意的行为吗?这与
“同行皆狼狈”形成鲜明对照,苏轼独特的生命精
神在这种对照中突现了出来。
《晋书》卷七九《谢安传》载:
“尝与孙绰等泛海,风起浪涌,诸人并惧,
安吟啸自若。”
苏轼之在大风大雨中吟啸徐行的精神气韵,
与谢安颇有神似处。在我看来,以洒脱浪
漫笑对人生风雨政治风浪的审美姿态,应
是中国传统士大夫血脉相通的诗性精神的
生动表征;这与陶渊明曾“登东皋以舒啸,
临清流而赋诗”(《归去来兮辞》)异曲
同工,正是诗意栖居的充分体现。
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,进一步展开,写自己在
风雨中体悟到的超旷乐观的心理感受。
竹杖芒鞋,颇有一份野趣,透露出老苏摆脱
官场羁绊、无拘无束的个性。
“轻”字颇耐咀嚼。轻者,轻便也,轻快也,
轻巧也,轻松也。
词人之化辛苦为轻松,化艰难为写意,正是
其超旷人格的写照。
苏东坡式的阿Q精神:
有人说这里有有一点“阿Q”的感觉。
但它不同于鲁迅笔下的阿Q。那是心灵麻木
的、愚昧的阿Q;而这里展现出来的则是乐
观洒脱的、富有超越精神的智慧的阿Q,是
苏东坡式的“阿Q”。
“谁怕”一词,由“莫听”、“何妨”一路
而来,不惧风雨的气势愈唱愈高,从而水
到渠成地引发出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警
句。
思考:

对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句,你有何体
悟?
学界关于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句的不同解读:
 其一,胡云翼《宋词选》解曰:披着蓑衣在风雨里过一辈子,
也处之泰然。(这表示能够顶得住辛苦的生活。)叶嘉莹的解
释与其相似:我不怕外边这一切风雨的变化,我是准备着“一
蓑烟雨任平生”的,准备冲冒着风雨过我这一生。(叶嘉莹
《唐宋词十七讲》P282—283,岳麓书社1989年版。)
 其二,陈长明解曰:这一句有归隐的含义。烟雨……乃是指江
湖上烟波浩渺、风片雨丝的景象,苏轼是想着退隐江湖。……
他称赏张志和《渔歌子》词中的“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
不须归”,江湖上的“斜风细雨”既令他如此的向往,路上遭
遇的几点雨自然就不觉得什么了。(见《唐宋词鉴赏辞典·唐五
代北宋》P646-647,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。)
 其三,彭玉平解曰:竹杖芒鞋,烟雨平生,不以为苦,反以为
乐,显然内中浸润了一种暂离宦海后的轻松自得之情。与官场
中尔虞我诈的黑暗现实相比,这种竹杖芒鞋的装束虽不免于清
苦甚至寒伧,这场一蓑烟雨虽也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有染疾的可
能,但在一个自由的天空下,呼吸着自由的空气,拥有着久违
的心境,那么 这一点自然的侵扰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。(《唐
宋名家词导读新编》P198,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。)
 窃以为,以上几种解释,或胶着于字面意义,过于质实
(胡云翼、叶嘉莹),或离开文本凭空联想,过于玄虚
(陈长明、彭玉平),似与苏轼精神不合。
 还有一种理解似乎更为妥帖:我平生已经历了许许多多风
雨,早就习以为常、处之泰然了,所以眼前的风雨对我来
说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。这是因为饱经风雨而养成的一种
智慧,一种淡定。
 苏轼谪居黄州时已有四十五岁,早过了不惑之年,已经历
了多年宦海风波和人生挫辱,经验告诉他,人生之途难免
风雨,关键是如何面对。而苏轼的学问世界中融贯了儒释
道的生命智慧(此一问题容后详论之),养成了坚毅、乐
观、旷达、超逸的人格精神,因而,他能以顺处逆,以理
化情,当风雨袭来之时,他都坦然面对,显得那么豁达,
那么洒脱。可见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一句不仅是上阕词的
点睛之处,也是苏轼饱经沧桑而体悟到的一种人生境界的
生动写照。
下片词:
换头“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
却相迎”三句,照应序中的“已而遂晴”
四字。
思考:

谈谈你对“料峭春风”三句的理解。
明确:
“料峭春风“三句:明面上是写自然界天气
变化之快,刚刚还在春寒料峭中被风吹雨
打,令人感到冷瑟瑟的,突然之间又风停
雨住,出来了太阳。但实际上又是以象征
性的表现方式抒写自己以顺处逆的诗性智
慧:人生旅程就像自然界一样时雨时晴,
变化莫测,关键是在风雨来袭的时候要挺
得住,在风雨中要乐观地坚定地向前走,
要相信,风雨只是暂时的,走出风雨,就
能走进阳光地带。这也许就是词人“一蓑
烟雨任平生”而养成的经验和睿智。
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
 对这三句,陈长明先生解读如下:
 天已放晴了,回顾来程中所经风雨,自有一番感触。自然
界阴晴圆缺的循环,早已贯见,毋用怀疑;宦途中风雨的
袭来,却很难料定何时能有转圜,必定有雨过天青的遭际
吗?既然如此,则如黄庭坚所说的“病人多梦医,囚人多
梦赦”(《谪居黔南十首》),遭受风吹雨打的人那是要
忘晴的吧,苏轼于此想得更深,他说无风雨最好。无风雨,
则盼晴、喜晴的心事也不需要有了,这便是“也无风雨也
无晴”的真谛。如何得到政治上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境
界?是“归去”!这个词汇从陶渊明的“归去来兮”取来,
照应上文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在江湖上,即使是烟雨迷
蒙,也比宦途的风雨好多了。

——《唐宋词鉴赏辞典》中《唐·五代·北宋》卷
P647,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
彭玉平教授亦作如是解,他说:
只有归隐,才能彻底摆脱政治上的风风雨
雨,就像自然界一旦没有了风雨,则自然
就无需祈盼晴天一样。政治上一旦超越了
是非,自然也就无所谓的极欢和失意的巨
痛了。
 ——《唐宋名家词导读新编》 P198,
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
 我们的理解:
 “归去”,不仅仅是“归隐”而已,其深层结构应该是指回
到生命本真本然的状态中,因而也就是最自在、最自然、自
平常的理想境界中去——实际也是对精神家园的一种回归。
这理想的境界就是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——在经历了风雨,
也消受了晴阳之后,一切都看开了,一切都放下了,从此以
后,风雨也好,晴天也好,我都无所谓了。我不会为风雨袭
来而悲愁,也不会为晴天到来而激动高兴。这实际上是一种
大平常、大自在、大超越的生命境界。这一境界既有老庄齐
物我、一死生,以超越的态度看待人生悲欢离合、是是非非
的的哲学精神的陶冶,更浸润着禅宗对境无心、无住为本,
以任运自在的态度对待宇宙人生的思想智慧。它生动表征着
四十五岁的苏东坡在黄州谪居时期确乎已经证得了不惑之智,
其人格生命中不仅通儒,而且已经通佛、通道,达到了一种
高度圆融的境界。
 这表明,苏轼之所以能在宦海生涯中经得起那么多的苦难,
那么多的风吹雨打,就是因为他那本就爽朗健旺的人格生命
中还内蕴着深邃的诗性智慧。
《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:对当代诗词的回顾与展望》:
 诗人作家应该培养起自己的超越性的人文精神。这样的人文
精神,既来自宽广的胸怀、高尚的人格、正确的价值观与丰
厚的审美经验,又来自深厚的学识与对社会人生的澄明洞察。
诗人作家一旦拥有这样的主体精神,就能在创作中登上一个
思想的高地……人之品格高者,出笔必清雅;人之性情豪迈
者,行文必雄健。古人说,有天空海阔之怀,方能道旷达之
句;……诗人作家也是普通大众之一员,也难免有油盐酱醋、
锅碗瓢盆的平凡与烦恼,不可能羽化登仙,飘然出尘。但诗
人之为诗人,当有诗人之不同一般人处,这就是真诗人虽在
平凡之中生活,却必有超凡的胸襟与出俗的精神。陶渊明有
此精神,故"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",从而写出一首首平淡
之极却又醇厚之极的动人诗篇。古往今来的大诗人都像陶渊
明这样拥有着超越性的诗性精神。诗性的精神加上深厚的学
识,能够使诗人养成晶莹而锐敏的艺术感受力,或者说赋予
诗人一双与众不同的善于发现"美"的眼睛。真正的诗人虽身处
凡俗生活之中,其心却常逍遥乎凡俗生活之外,因而,他们
能用诗意的目光,从普通中看到奇特,于平凡中发现非凡。
我想,这样一番话语,也许可以帮助我们
理解这首《定风波》乃至苏词之所以境界
高迈的原因。东坡先生能够从途中遇雨之
普通不过的生活小事中写出这么一首内蕴
深厚、意境高远的经典性作品,就是因为
他有一种通达超旷的诗性精神,所谓壶中
自有天地者也。
三、乌台诗案与黄州谪居:苏轼诗性人格
的锤炼与养成
苏轼之所以能够创作出这样的“高风绝尘”
的生命华章,离不开他那深厚无比的诗性
精神。那么,苏轼为什么会锤炼出这样一
种诗性人格呢?或者说,苏轼的高逸超旷
的诗性精神是怎样形成的呢?
 苏轼的人格世界是极为丰富的,在其诗性精神之外,还有
着富有道德理想与政治抱负,正道直行的传统士大夫的人
文精神。因为苏轼从小研读经史,服膺儒学经世济民的政
治理想,“奋厉有当世志”(苏辙《东坡先生墓志铭》),
乐观进取,积极用世。他的一生中,对国家的政治事务,
不管其见解是否正确,总是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,“尽言
无隐”(《杭州召还乞郡状》),“不顾身害”(宋孝宗
《御制文集序》),直言敢谏,议论不随,不肯做圆滑的
官僚,不盲从,不徇私,始终保持黑白分明、表里如一的
精神。在地方官任上,他也始终关心民间疾苦,努力兴利
除弊。作为一个富于社会责任感的士大夫,他具有坚定执
着的品格。在北宋中期多年的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中,苏
轼卓然自立,耿直敢言。他的侍妾朝云说他“一肚皮不合
时宜”(费衮《梁溪漫志》),无论旧党还是新党上台,
他都不讨好。但正是在这里,反映出他的为人品格的一个
基本方面。
 但这种正道直行的入世追求,因为“乌台诗案”死里逃生
的惨痛经历以及紧随而来谪居黄州的生活,而有所调整。
王安石变法与“乌台诗案”
 王安石变法是北宋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。
 苏轼与欧阳修一样,对政治改革取比较温和的态
度,所谓“法相因则事易成,事有渐则民不惊”
(《辩试馆职策问札子》),表明他希望改革在
不引起剧烈变动的条件下施行,并主要通过社会
各阶层的自觉努力调整与道德完善来改变社会的
衰败。因此,当王安石推行新法,从变更政治、
经济制度入手实行改革时,他便与欧阳修等一大
批文人一起站在反对新法的立场上,而卷入上层
政治冲突。在王安石执政期间,苏轼主动要求外
放,先通判杭州,后又做过密州、徐州、湖州等
地知州。
 熙宁九年(1076)王安石罢相,实际上已经表明新法因
其自身缺陷和外部阻力而失败。而反对与赞成新法之争,
此后更多地与统治阶层中的权力之争联系起来。在新法的
推行过程中,由于官僚制度的腐朽和官员素质低劣等原因,
曾产生了某些副作用。
 苏轼与王安石的政见不同,因之他没有看到新法好的一面,
而只看到新法施行过程中所产生的种种流弊,就以诗歌作
为武器,尖锐地揭露了一些不良现象。苏轼在当时文名很
大,这种诗歌流布四方,就成了守旧派反对新法的最有力
的宣传品。在王安石当政的时期,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始终
没有因为苏轼讽刺新法而对他进行过打击报复,但在王安
石离职以后,变法派中的新进人物御史李定、舒亶(读为
但)、何正臣等就群起陷害苏轼。元丰二年(1079)七月,
当他移知湖州时,即以讪谤新政的罪名被逮至京,关在御
史台的监狱里,这一起文字狱,就是著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
 苏轼在牢房中受尽苦楚,自度必死,曾写下《狱
中寄子由》这种近于遗书的作品,结二句云:
“百岁神游定何处,桐乡知葬浙江西”,慨叹凄
婉已有安排后事之意。
 神宗皇帝对苏轼本无恶感,一些元老重臣又纷纷
上书营救,已经退隐的王安石也出面说:“岂有
圣世而杀才士者乎?”结果终于获得从轻发落,
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(事详周紫芝《诗谳》及朋
九万《东坡乌台诗案》)。苏轼于元丰三年
(1080)二月到达黄州。苏轼在黄州的起居寓所
是临皋(在黄州以南毗邻长江处),他又在黄州
城东一块叫东坡的荒地上耕种自给,并修筑了一
个叫雪堂的简陋之所,从此他就自号为东坡居士。
黄州谪居的精神淬炼:
 苏轼谪居黄州时已有四十五岁,早过了不惑之年,不惑之
年必有不惑之智。许多苏轼研究专家认为,苏轼真正读佛
书识佛理,将儒释道三家思想兼容一体是从黄州时期开始
的。具体而言,他是以儒为本,旁参佛老,淬砺磨炼自己
的精神人格。就儒而言,他秉承了先秦儒家的人文血脉,
志于道,依于仁,既有奋厉进取、致君尧舜的兼济之志,
又有安贫乐道、以乐处穷的坚毅精神,并将其化为自己生
命精神的主旋律。就道而言,他既吸收了道家任真适性的
思想,追求天真淳厚的自然本性和不为物役不为世俗利害
所羁绊所污染的清净境界,又吸取了道家齐物忘我的思想
智慧,养成心游物外、安时处顺的超然达观的内在精神,
这使他能清醒地面对政治上的大起大落,做到宠辱不惊,
泰然处之。就佛而言,他既养成了佛家的慈悲心,又吸取
了随缘任运的禅宗智慧,求虚静,破执着,了达无碍,顺
乎自然。实际上,三家思想互有相通之处,如佛家之慈悲
与儒家之仁爱,佛家与道家皆鄙弃功名,追求静达以得大
自在等思想,很难截然分开。而且苏轼在吸收和表现这些
思想智慧时,也往往融会在一起。
 如《前赤壁赋》中的一段精彩的议论:
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
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
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
羡乎!
 “逝者如斯”,语出《论语·子罕》
 “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”等语, 语出《庄子·内篇·徳充符》
云:“自其易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
皆一也。”
 僧肇《物不迁论》云:“不迁,故虽往而常静,不住,故
虽静而常往。”董其昌《画禅室随笔》卷三曾指出:“东
坡水月之喻,盖自《肇论》得之,所谓不迁义也。”
 儒释道三家,孔子立足于现实人生,看到事物变动不居的
一面;僧肇注重的是变动形式下的常静常往;而庄子则看
既看到事物之异也发见其同,是取其中道。而苏轼乃取三
家思想资料,以“变”与“不变”、物我无尽的道理完成
自己对人生的妙悟,以倾向于常住不尽而获得一种快乐的
 正是由于苏轼看到了三家思想的相通,又将其融
合补充,从而形成了自己圆融自足的思想智慧。
因而,苏轼养成了自在、平常、超脱的人格特质,
他特别善于以顺处逆,以理化情,当种种不幸袭
来之时,他都以一种旷达乐观的心理坦然面对,
显得那么豁达,那么洒脱。他不愿以苦难自苦,
不愿以困顿自困,而更多地在“如寄”的人生中
寻求美好的东西——显然,“这种执著于人生而
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涵着坚定、沉着、乐观、
旷达的精神,因而苏轼在逆境中照样能保持浓郁
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创作活力”(袁行霈本《中国
文学史》第三卷P55)。
 清沈德潜在《说诗晬语》云:“有第一等襟抱,
第一等学识,斯有第一等真诗。”其东坡之谓欤!